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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9/8 20: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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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之星”作品导读

川岛是所有故事的起源,也是牢牢吸住三兄妹日后命运的引力之源。家族的世仇与爱恨,沿着作者铺就的悬疑小径,通向一个个岛上之人——生猛却细腻。在作者流畅的时空叙述转换中,“引力”亦来自中国现当代文学“家”这一书写脉络的召唤,然而如何以个体经验书写对抗这种“引力”,正是梁宝星《引力》的着力之处。

——编者

“家”的书写

小说的“引力”

——读梁宝星小说《引力》

林培源

林培源

青年作家,广东澄海人,清华大学文学博士、美国杜克大学东亚系访问学者(—年),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小说叙事研究。小说集《小镇生活指南》获选《亚洲周刊》年十大中文小说。

梁宝星的小说《引力》取了个“引”人遐想的标题,想到“引力”,首先映入我们脑海的是“万有引力”“地心引力”等天文物理学的概念,甚至就是阿方索·卡隆导演的科幻电影《地心引力》(年)——电影中,女博士莱恩·斯通在遭遇太空碎片袭击后,独自一人面对广袤的宇宙和内心的孤寂。璀璨绚烂的太空景象,被一次次放大,置身于观众眼前,“地心引力”所象征的一切,也让我们对地球、对我们脚下的大地有了更深刻的反思和认同。

梁宝星虽然无意书写科幻,但小说中数次出现有关“地心引力”(包括同名电影)的片段却引人深思。其中最关键的一处是叙述人“我”回忆起和罗海棠的一次对话:

“在太空可以任意舒展拳脚。”罗海棠说过这样的话,那时我们在看迈克尔·杰克逊《比莉·简》的MV,他模仿迈克尔的太空漫步,样子十分滑稽,他跟我一样,都有一颗迫切希望逃离禁区的心。“迈克尔的舞步是世界上最有节奏、最有魅力的舞步,”罗海棠说,“迈克尔能够摆脱地心引力。”那是我第一次从罗海棠口中听到“地心引力”,后来,“自由”便成了我和他经常谈论的事情。

在《引力》中,音乐是“我”和罗海棠共同的爱好,这种爱好让两个生活在海岛的少年互相靠近。不过在故事中,这种亲密的友情却是岌岌可危的。我们可以将“我”和罗海棠视为一对镜像,他们二人构成了读者理解这个故事的“支架”,有了这个“支架”,小说所要呈现和表达的物与事才获得了支撑而不至于散落。

“我”的父亲杨海波,乘着九十年代经济改革的春风,雄心勃勃地在川岛物色了一处矿场,开采白泥;与此同时,罗海棠的父亲罗永友,也加入了这场疯狂的开采竞争当中。两个家庭,因为利益纷争而纠缠在了一起。如果没有这一父辈们对资本原始积累的渴求,或许,罗海棠就不会在与杨家矿场的争执中被“我”的哥哥杨震打死。罗海棠的死闹得满城风雨,成为海岛上带有“历史”转折意义的暴力事件。

《引力》的情节推进,在过去和现在两重时空中交错进行,这也是大多数小说所采纳的叙事方式。如果借用梁宝星小说中对爱因斯坦“时空扭曲”观念的引述来说,那就是:

一个有质量的物体,会使它周围的时空发生弯曲,在这个弯曲的时空里,一切物体都将自然地沿短程线运动,而表现为向一块靠拢。这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对于引力的表述。无处不在的引力,如果适合用以形容罗海棠和他父亲罗永友之间的矛盾,也同样适合用以形容他和杨雨之间的情愫。

那么,何为“引力”呢?首先,“引力”指向“我”在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创伤记忆”。“我”在川岛度过了童年生活,但父母的离异让原本安稳的童年断裂开来,“我”由于贪恋母亲手中的那一把糖果,选择随母亲改嫁,远走他乡;哥哥和妹妹则选择留在川岛陪同父亲。殊不知,“当年她(母亲)将我带到泥潭里,最后却是她一个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在新组建的家庭中,“我”忍受继父的冷言冷语和暴力,母亲也长期生活在扭曲的夫妻关系中,以至于患上抑郁症,产生了轻生的念头。“我”对外部那个“自由”世界的向往是在原生家庭和“继生家庭”所施加的双重伤害中滋长出来的——为了挣脱牢笼,我选择了和母亲父亲、哥哥妹妹不一样的人生道路,通过高考,去往北方求学。但小说如果仅止于此,其深意便会大打折扣。“我”最终,还是因为哥哥杨震犯下的案件以及父亲的意外落水死亡而回了一趟家乡,并选择定居在广州。

小说中几乎所有人物,都在试图摆脱“引力”的束缚,差别只在于成功与否。此处的“引力”已成为诸如家庭暴力、创伤记忆、扭曲的亲密关系的隐喻和象征了。母亲为了治疗自身的心理疾病,每到暑假都带“我”回乡下的山村老家,“我”也在潮湿的雨雾、山林和植被所组成的“大自然”中获得心灵的平和。小说里多处写到登山给“我”带来的惬意和舒适,那是整篇小说中最富有抒情气息和诗意的片段,它不仅展示了作者良好的小说预感和节奏,也将读者带入某种虚构的幻境里,但很快这种舒适的叙事节奏就被紧张的“现实”掐断了。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叙述“过去”的时候,“轻盈”和“沉重”同时并存,舒缓和急促的节奏犹如音符的流动交织在了一起。

其次,“引力”被具象化为小说中的“石头”——对“我”的父亲杨海波和罗永友而言,“石头”是矿石,是财富和权力的象征物;对罗海棠来说,“石头”是他一生宿命的写照,从他意识到自己只是一块无法摆脱地心引力的石头开始,悲剧的种子就种下了(颇具反讽的是,罗海棠正是被杨震手中飞来的石头砸死的),石头因此沦为罪恶和暴力的象征;对“我”的妻子罗曼而言,“石头”(钻石)则是她凝视、观望和谋生的手段。而在故事的叙述人“我”看来,无法摆脱地心引力的“石头”,是所有悲剧的来源。人活着,应该追寻内心的自由,但这一自由并非仅靠个人意志便能获取,小说的深意也正在于此,当“我”伸手触碰到自由的穹顶时,“引力”又将我拉回地面,甚至跌入泥潭。

“自由”是这篇小说的题眼,和“自由”相对的无疑就是“引力”。因而,我们可以将小说中相互背离又相互缠结的两股力量,当作小说的叙事动力。小说的基本功能之一是讲故事,从这个层面来看,《引力》确实讲了一个承载了记忆和时间厚重感的故事。但讲一个完整而针脚细密的故事,并不意味着小说的功能就此完成。如何在叙述情节、塑造人物的过程中,完成一种“力拔千钧”的批判性思考,恐怕是作者所要力图实现的目的。至于这一目的是否实现,则应交由时间和读者来裁量。

如果我们把二十世纪中国小说史视为一部“家国”书写的寓言,那么在“五四”时期,“家”被视为一种压制性的封建制度的延伸,因此,只有将其打倒,个人才能冲破樊笼赢取自由。这样的表述见诸冰心、沅君的小说,以及胡适广为流传的《终身大事》等作品;在“文学革命”朝着“革命文学”迈进的历史过程中,“个人—家庭—国家”三者的权力关系得到重新组织;而在五十至七十年代,“家”又在农业生产制度的调整中,经历一番“向心力”和“离心力”的拉扯,此时的“家”要么沦为个人迈入集体的阻碍,要么成为联结个人与国家话语的桥梁;到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新时期”,“家”以及与之相关的爱情、婚姻等,则被裹挟进“人道主义”的潮流中,成为个人对抗阶级叙事、疗愈“伤痕”的温暖巢穴。在这样的文学史脉络和褶皱里,“家”如同一个潜伏的幽灵,时刻徘徊,阴魂不散。

那么,我们又如何看待九十年代以降,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小说中有关“家”的书写呢?我们所熟悉的对“家”(宗族、家族)的书写,在类似《白鹿原》这样带有“史诗性”的长篇巨著里早已成为一种固定模式,似乎只要将故事的重量压缩到一个家族中,历史长河的复杂面貌便可清晰显现,家族秘密、代际冲突、父子情仇……在小说里翻腾、喷涌,最终形成壮阔的浪花。这样的叙事,在中短篇小说中也颇为常见。

梁宝星的小说《引力》,也应归入这一“家”的书写谱系中来。只是,此时的“家”不再是抽象的,也不是宏大历史的替代物,而是个人经验的呈现和再生产。《引力》颇有意味的一点是贯穿了作者对南北方生活经验的体认,我们大可将它当成作者对故乡(川岛)和远方所代表的两种经验的思考,“我”游离在两个家庭之间,既深陷其中又置身其外,就是作者这一游移身份的投射。由此把话题打开,我们还能将《引力》放在青年写作的范畴中加以甄别,它提出了这样的疑问:如何突破个体经验的局限,摆脱“引力”,为虚构赢取更加广阔的空间?恐怕是这一代写作者穷尽一生都要捕获的主题。

引力

梁宝星

梁宝星

年生,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小说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花城》《芙蓉》《大家》《作品》《西湖》《香港文学》《广州文艺》《鸭绿江》等刊物,曾获得广东省有为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另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海外文摘》等选载,著有长篇小说《海边的西西弗》,现就职于花城出版社。

01

在游轮上,我一度下定决心即便往后弹尽粮绝、穷途末路,也绝不会再回川岛,直到今天,我二十九岁,已婚,有个漂亮的小女儿,患有胃溃疡和气管炎,偶尔因为焦虑而失眠,事业有些受挫,在外漂泊多年,去过很多地方,川岛在我的地图上依旧遥不可及。

那不过是长年被东南风侵蚀、布满硬邦邦的礁石的地方,在那地方,有些人会变得愈加坚强,像杨震和杨雨,他们早已熟悉脚下没有一丝尘土的石头,他们的身形被海风修得结实纤长,他们性格尖锐、脾气暴戾。而有些人在那里只会变得越来越软弱,我就是那一类人,我的离开是必然的。

目前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陌生人太多,每座楼房都像一座岛屿,城市如大海般辽阔。我置身茫茫大海中,从这座岛屿到另一座岛屿得穿过漫长的海峡。所幸我从事的工作不需要频繁地跟人打交道,我只需钻进地铁,在地下几十米深的隧道里奔波一段距离,钻出地面再走几百米就能抵达我工作的地方,然后在那个逼仄的办公室里处理堆积如山的稿子。

不幸的是,我这辈子可能都将这样度过,碌碌无为,让时间在两座建筑物和几公里的地下隧道里消磨殆尽。我好几个夜晚都梦见了川岛,它随着海水漂流,从左边漂到右边,从西边漂到东边,在我的记忆中变得越来越远。

我抚摸着女儿小敏的脑袋,她抓住我的食指摇晃不停,她刚满一岁,还不会讲话,我知道她终有一天会跟我提出疑问,问我们来自哪里。

妻子罗曼已经冷落了我好些天,她板着脸,对我产生不满情绪的时候就会变得沉默寡言。大多数时候,妻子都是善解人意的,她这一次生气完全是因为一个陌生来电,电话里头那个人自称是我哥杨震。

我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抽烟,算了算时间,原来杨震已经出狱一年多了。

杨震想跟我见一面。我没有问他是为何事,把地址告诉他后,他说他半年前跟一个女人结了婚,现在遇到了困难。我想,假如不是遇到了困难他不会跟我联系,我们会在相距四百多公里的两个地方继续过各自的生活。

我问他是不是在岛上。

他使劲地吸了一口烟,我能听见他吸烟时火烧烟草发出的咝咝声。

他说:“我在岛上。”

我拿起手机,给深圳的杨雨打电话,把杨震出狱的消息告诉她,她是我第一个应该告知的人,她是我妹妹。听到杨雨迷糊的声音,我才知道她已经睡下。三年前她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生活给她的负担已足够沉重,我没能尽到舅舅的责任去看望两个小外甥,或许杨雨不曾跟他们提起过我和杨震,正如我不曾跟小敏提起过杨震跟她一样。

前几天,一只黑鸟在房间外叫个不停,我就知道会有事情发生。我说:“没想到是他出来了。”

“我一年前就知道他出来了。”杨雨冷冷地说。

我问她是否有时间出来见面,我有些话想要跟她说。她问我要说什么,我想了想,也不清楚自己想要跟她说什么,但有些话只有两个人面对面坐下来时才能说出口。

我还是去了深圳,跟杨雨在一家咖啡馆里见面。她比三年前我们离开川岛后第一次见面时更加沧桑,她才二十七岁,额头上有两道深深的皱纹,头顶翘起两根白头发。我问她在深圳生活是不是特艰难。她没有直接回答我,反问我在广州是不是也过得特别苦。我想,在她的眼中,我的相貌同样沧桑。

咖啡快要见底了,我们依旧没有说多少话,我们在岛上的时候就无话可说,她跟杨震的关系比跟我要亲密许多,或者说,她跟岛上任何人的关系都要比我亲密。我想其中的缘由在于童年时候她和杨震选择留在岛上跟父亲过日子,而我为了一份糖果随母亲离开了。

十四岁那年,我一个人回到川岛,那个时候我就感觉到了我和杨雨之间的隔阂,如果不是因为杨震,她根本不会认我这个哥哥。杨震被公安带走后,她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她趴在礁石上哭了好几天,我走到她身边劝她回家,说即便杨震不在了我也会履行哥哥的责任保护她。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带着质疑。她离开川岛的时候我就站在码头上,她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船舱。

“他打电话给我,说要跟我见面。”我说,“他来的时候你要过来看看他吗?”

“你过来就为了问这个?”

“我就是心里乱,想来看看你,听听你的想法。”

“你怕他给你带来麻烦?”

“不是,只是太久没见面,心里慌。”

“他有什么困难我都会尽可能去帮他,但我不想去见他。”

杨雨把烟头掐灭,站起来要走,她要去接她的小孩。我把她送到咖啡馆门口,她回过头来对我说:“如果见到他,把他的情况跟我说说。”

我在咖啡馆里又坐了半个小时才离开,我不知道杨震遇到了什么麻烦,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找我。杨雨还是在意他的,当年,杨震从矿场出来的时候,她抓住杨震的衣领,问他为什么把罗海棠打死了。巨大的岩石在杨震背后留下幽暗的影子,杨雨跪在地上痛哭,后来,她把公安叫到了岛上。

我乘高铁离开深圳,这是我第五次跟杨雨告别:第一次是在我六岁那年,她四岁,我随母亲离开了川岛;第二次是十七岁的时候,我离开川岛到北京去读大学;第三次是四年前,我回川岛处理杨震和父亲的事情;第四次是三年前,我在深圳找到了她,那时她刚和一个比她年长十二岁的男人结了婚,她看上去十分憔悴,黑眼圈很重,整个下午都在抽烟。

以前我不清楚告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现在我知道了。所谓的告别,就是往后即便你付出多少努力,也无法黏合告别那一瞬间产生的裂缝。

02

南方的冬天总是被湿冷的雨笼罩着,这个冷雨夜,我久久无法入睡,脑壳里充斥着海浪的声音。罗曼在床上翻滚着醒了过来,她被身体里的石头折磨着。她侧过脸来看我,问我怎么坐在窗边发呆。这所老房子是两年前我们从一位老人手上买过来的,已经有超过二十年的楼龄,窗外是葱郁的藤蔓,流浪猫叫个不停。

“想起了好多过去的事,”我说,“杨雨不肯来见杨震。”罗曼从床上爬起来,将我的脑袋搂在她的胸前。她说:“我也不想见他,但如果他要来,就让他来吧,心里的石头迟早要放下。”罗曼说罢又捂着肚子痛吟起来,走到漆黑的客厅去倒水喝,一夜下来她总是频繁地醒来,频繁地去找水喝。

罗曼被检查出肾结石后,她的母亲罗太太去她上班的地方探望过她几回。罗太太叫罗曼回罗家住一段时间,好好休息一下,罗海棠去世后,那个宽大的屋子就剩下老两口以及罗海棠的两个小孩了。去年六月,罗海棠的妻子离开这个家庭跟一个高中数学老师结了婚,虽说偶尔回去,可每次都闹得不欢而散。罗太太希望罗曼有时间多回去陪孩子玩,多陪陪她那日渐痴呆的父亲。是的,她每次都只叫罗曼回去,没有提过我。

罗海棠的小孩是渴望我和罗曼过去的,罗曼喜欢跟小孩玩耍,至于我,能陪小孩练琴。只是我的出现总让罗太太不开心,每次我和罗曼开车前往广海南部别墅区罗永友那浩大的宅院,罗太太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有一次,罗曼说我在楼上教罗海棠的儿子弹奏《天空之城》的时候,老人在房间里呜呜地哭了起来,琴声让她想起了她那死去多年的儿子。

事情还得从二十五年前说起,那时我四岁,父亲杨海波在川岛发现了一个白泥矿,投资开发了一个矿场。那时候正值经济膨胀期,矿场开业不久便获得了巨大的利润。正当父亲野心勃勃想要把另一半山头承包下来的时候,发现那边山头已经被一个名叫罗永友的人承包,两家矿场从此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明争暗斗。

矿场上的争夺并非两个家族之间不可协调的因素,罗海棠的死才是。四年前,罗海棠带着一群社会流氓在我父亲的矿场闹事,争执当中罗海棠被一块石头击中后脑勺,他当场倒下,很快就没有了呼吸。

罗海棠不是坏到了头的人,我甚至怀疑他的黑社会身份是花钱买来的,他手臂和脖子上文满了图案,一副装腔弄势的模样。罗海棠跟我一样喜欢音乐,他对钢琴不太熟悉,他喜欢古典摇滚和爵士乐,房间里面满是唱片、录音带。

放下少爷架子把我当朋友看待以后,罗海棠就常跟我分享他在路边摊找到的那些珍贵卡带。他喜欢逛鬼市,有时候深夜两三点打电话过来就为了跟我说他在某个城市的鬼市里买到的盖瑞·摩尔的唱片。他疯狂迷恋盖瑞·摩尔和迈克尔·杰克逊。罗海棠去世后,我每次陪罗曼回罗家吃饭都要找准时机躲到他的房间去听盖瑞·摩尔的《月亮照片》,或者看迈克尔·杰克逊的珍贵视频。

罗海棠曾跟我说他要有一番作为,他要把川岛挖空,再重新填满。“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快就要老了,”罗海棠说,“觉得自己要死了,很怕,看着路上那些老得快走不动的人,总害怕自己什么事都还没做就变成他们那样。”有一次,罗海棠来北京旅游,顺便到我和罗曼住的公寓来,那时罗曼正在学校里考雅思,我一个人在楼上练琴。罗海棠看着房间里的太阳系模型说:“我们都在为争夺石头不惜一切,我们都拥有这么大一个星球了,为什么还要在意一块石头呢?”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要奉罗永友的命令带人到我父亲的矿场去闹事。两个月后他就死了,那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在力的推动下飞到他脑壳上面去了。

03

医院,她需要医生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身体里面的石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排出体外。我只好请假留在家里照顾小敏。不过也好,反正我的心思都不在工作上,在这种状态下去面对枯燥的文字总会精神恍惚。我将小敏抱在怀里,给她讲过去那些人那些故事。她嘟着嘴支支吾吾,似乎真的能够听懂。

三兄妹当中,只有我反复地离开川岛,我是一个漂泊者,最近一次回川岛是四年前,那是为了送别杨震。他是被公安带走的,双手反铐着被推上船。我一度以为他会从船上跳下去,他完全有能力不用双手就能在水中游很长一段距离,他可以游到礁石林,在潮湿的岩洞里想办法摆脱手铐。他也可能死在水里,在岛上,出海回不来的人不在少数。然而,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反抗钻进船舱离开了川岛。他被公安带走的那天快刮台风了,巨大的海浪冲刷着岸边的岩石,岛民站在码头附近目送他离开,他始终低着头,不曾回头看一眼,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他只属于川岛。

那个风雨突变的夏天,充斥着死亡与暴力的夏天,处理完杨震的事情,父亲杨海波莫名死在了海边,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被海水泡白。公安迫不得已又乘船到岛上来。父亲是醉酒摔倒后在涨潮之时被海水淹死的。我的身体和精神已经被在岛上发生的这一连串事故掏空,我在一个下雨的早晨离开了川岛,没有人来跟我道别,天上堆满了乌云,海鸥在风中起起落落。我冒着蒙蒙细雨站在甲板上,每次离开川岛我都站在甲板上看着川岛在视野中渐渐远去,每次我都异常严肃、认真地跟川岛道别。

六岁之前,我在岛上曾有过一段光辉岁月,那时杨震是岛上的孩子王,我在他的庇护下得以在同龄孩子当中享受到了太子般的待遇。六岁那年,我随母亲第一次离开川岛,我失去了我的兄弟。

母亲口袋里的糖果害了我,母亲把它往哪里放我就往哪里去。继父殴打我的时候母亲不敢开口为我求情,她用以补偿自己的愧疚的,还是口袋里的糖果。我被继父殴打过后,她就悄悄来到我身边往我手里塞一把糖果。七岁那年开始,她塞给我的糖果我一颗都没有吃,我把这些糖果藏在一个罐子里。十四岁那年,我用啤酒瓶子狠狠地砸在继父醉醺醺的脑袋上,然后从床底下掏出那个铁罐子,把糖果往母亲身上泼去。罐子的重量我至今还记得,我甩罐子的时候身体打了个趔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始终没有弄明白母亲为何要离开父亲。我只记得那时父亲坐在石阶上,母亲提着行李站在门口。她问我们三个,有谁愿意跟她走。母亲跟我们的关系远没有父亲跟我们亲近,也因为从来没有离开过川岛,我们对外面的世界有种莫名的恐惧,于是,我们三兄妹都表现得无动于衷。后来,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果,我便朝着那该死的糖果走了过去。我记得杨雨当时也被糖果吸引住了,她往前走的时候被杨震拦了下来,杨震看我的眼神里充满了仇恨。那时我不明白他眼睛里为何饱含愤怒,七岁那年我终于明白了,于是我开始责怪他当时没有把我拦住。

八年后,我重新回到川岛,杨震接纳了我,我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他的愧疚,或许他仅仅是对我的迷途知返施予同情。那年我十四岁,模样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我长得又高又瘦,脸色苍白,头发很长,沉默寡言。而杨震已经二十岁,长得虎背熊腰。从船上下来,我对着大海呕吐不止,仿佛那一片海都是我的呕吐物。码头通往家的路已经不是我印象中的那个样子,我在码头上逗留了好几天,饿得头晕目眩、浑身乏力。岛上的居民已经认不得我,只是站在远处好奇地看着我,直至我在岩石上昏迷过去,他们才把我抬进了屋里。我醒来看见满屋子都是人,人群中就有杨震和杨雨,杨震呼唤我的名字,十二岁的杨雨只是瞪着眼睛一言不发。

—节选完—

责任编辑/许婉霓

视觉设计/李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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